江陵旧曲

【若钟】见日之光(一)

warning:OC,私设,过去捏造


第一幕 初火

 

于无穷无尽的长眠中,他偶尔会梦见年轻时的事。

 

哦,不对,“年轻”一词未免有失确切。众所周知,纪年法是凡人的发明。越是寿数短浅的生灵,愈是迫切地要将生命阶段划归成一眼能望得见头的定义。稚嫩的是孩童,勃发的是少年,成熟的是青年,力有未逮的是中年,日暮西山的是老年,就好像地理学者把河流划分成上游,中游,和下游。在这定义里,每一道河流都有它入海的时刻。可凡人要如何度量海的时光?那浩瀚永恒长眠于地脉深处,偶尔有一颗沙砾没入其中,或一颗石子。是消无声息?还是掀起狂风巨浪?对拥有无穷寿命的龙王而言,地表上的一切曾经并无区别。

而摩拉克斯无疑是所有石子中最闪耀的一颗。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天衡山,并非绵延山脉中最高的那一处,但总归是个山顶,云雾和缓地在他们脚下流动,稀而薄,透而亮,散漫着旭日初升的曦光,更远一些的地方,顺着摩拉克斯目光所示的方向,他看见一片深入陆架的水域。积岩,礁石,海浪,山岬顺着地势舒展延伸,宛如一个热情的女郎,张开双臂,要去拥抱自己久别重逢的爱人。

“一处天然的深水良港。”摩拉克斯如是说道,“西方国度需要我们的瓷器、丝绸;岩国子民需要他们的香料、宝石。贸迁有无,是以凡民中生出了名为‘商贾’的职业。在春季,他们从水之国出发,乘坐双桅帆船向北航行,停泊于雪国港口改行陆路,穿越大半个雪国与整个蒙德,运气好的话,能在秋分日前抵达归离原,待到来年的春夏之季,待到风雪稍歇,港口解冻,方可踏上归途。这条商贸路线风险巨大且耗时漫长,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能拥有自己的港口,或许可以打通南方的航线,这将……”

说到这里时岩之魔神迟疑一瞬,不太确定地看了身边人一眼,声音里带了点温软的迁就:“抱歉,我说得太多了吗,若陀?”

那时候摩拉克斯也还年轻着——不,不能说年轻,应该说,还不曾经历尚未发生与将要发生的一切事,因而那双眼睛尚未被岁月削琢成石珀般的沉金,在这浅尝辄止的梦境中,呈现出一种更为璀璨、更为温暖的色泽,令他想起晨曦,朝阳,或是诸如此类的词汇。他抬头,便看见世间的第一缕金色穿透长夜,山岚散去,太阳自荒野上升起——阳光平等无私地照耀在天地万物上。

“我觉得你太操心凡人的事了。”若陀答非所问,“别的魔神也跟你一样?还是说,从岩石里长出来的心脏特别柔软善良?”

他开了个玩笑,可摩拉克斯没有笑。后来他与归终讨论半宿,推论,摩拉克斯没有心,所以也没有幽默感。所以在此时此刻,摩拉克斯只是无奈地看着他,脸上却缺乏与无奈相匹配的表情,像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亦或并无反应的必要。

神明与巨龙在沉默中僵持片刻,最后若陀缴械投降:“好吧,你说你要在那里建一座城。你有没有想好这座城要叫什么名字?”

摩拉克斯想了想,说出两个字。

自那一刻起,璃月便诞生于岩的国度。

 

历史不曾记录下这一刻,因那时司掌文字的魔神尚未发明文字本身,是以这世上还来不及诞生史官,诗人,或品类繁盛的哲学家。在魔神战争的间隙里,他只能与归终探讨哲学问题,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摩拉克斯没有心,或者摩拉克斯的心是一块石头,这两者在某些特定时刻相互转换,在某些特定时刻又有本质的不同。至于“特定时刻”是什么样的时刻,两人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但至少在一件事上,他们达成共识:在执掌岩神的权柄前,摩拉克斯一定不是个人——字面意义上的,不是凡人,因人是有心的;也不可能是仙兽,因仙兽得天道成为仙人后,会拥有类人的情感,长出一颗类人的心。这世上就连最低级的元素生物都拥有情绪,而摩拉克斯……除却神爱凡民的天职,摩拉克斯大抵是理解不了任何感情的。所以他没有心,或者胸腔里本该生长心脏的位置长了块石头。

讨论至此,他们共同一致地对岩之魔神的本体生出好奇。归终指出,摩拉克斯必然有个更古老、更本质的躯体,因龙与麒麟的交媾实在闻所未闻,那半龙半麟的神体多半是凭空捏造出来供凡民顶礼膜拜的,又追问若陀,众仙之中他与摩拉克斯相识最久,彼时的岩神究竟是人是龙?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生物的形态?

若陀的注意力却控制不住地被这大段描述给带偏了——龙缠着麒麟交尾,听起来还蛮有趣的,或许某天他该去抓只麒麟研究一二——他就这么走神了好一会儿,才在归终不耐烦的视线下慢悠悠转了转眼珠,回答:“……不记得了。”

归终:“……”

他又思考了几分钟,真诚补充:“是人形。”

是人形,比摩拉克斯现在常用的人类形态显得更年轻一些,更贴近凡人的形貌,想来那时候的岩王帝君尚处于模仿人类的初级阶段,还没学会用异相来装点自己身为岩神的威仪。总之,那时候的摩拉克斯不太像是个魔神,但也绝无被错认成凡人的可能——任谁看见那俊美到雌雄莫辨的年轻人袒肩赤足,为巨大岩手托举着巡行于荒野之上的姿态,都会确凿无疑的领悟到:啊,这是“非人”的存在啊。

何其独特,何其醒目,何其……美丽的存在啊。

归终追问再三,榨干岩龙脑子的里每一寸回忆,终于恋恋不舍地结束了她的修辞学培训。末了,总结般感叹:“唉,好想知道摩拉克斯的本体长什么样啊。”

若陀建议:“不如直接去问他。”

归终想了想,摇头。

“算啦。”她笑着说,“那就太没意思了。”

 

直到尘之魔神逝去那一日,若陀都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发掘出摩拉克斯的身世秘密。那一日,归离原上扬起遮天蔽日的浩大尘霾;七天七夜之后,逐渐降沉;一个月后,晦暗如夜的天空终于恢复正常。人们陆续走出山间孔穴,在逝去神灵的尸骸上筚路蓝缕,重启家园。

归离原的女神死了。海洋中最古的魔兽掀起滔天巨浪,要将整个归离原化为泽国。那是海洋对陆地的公然宣战,千千万万的凡民在战争的咆哮声中战悚怖惧。为庇护治下子民,从来都不以武力见长的尘之魔神挺身而出,死在了战争里。

摩拉克斯自碧水原归来,见证她的葬礼。

他在北方的某座山丘上找到摩拉克斯。夜已经深了,月光降下苍白的纱幔,苍白色的平原上有一团金红的暖光。人类在那里堆起十丈高的篝火,又掘出十步见方的土坑。

他在摩拉克斯身边席地而坐,看了一会儿,看出一脑门子的困惑。

“这是在干什么?”他问。

“燔瘗之礼。”摩拉克斯说,“燔者,柴上架牲,烧之祀于天;瘗者,坎中置玉,埋之祭于地。合在一起,便是辞别神明的礼仪。凡民用这种方式向天地祷祝,告知天地众神,有一位品行美好的神灵永远离开了他们,希望天地能接受他们满怀敬意献出的贡品,作为交换,不去阻碍已逝神明的回归。”

“佶屈聱牙。”若陀点评,“应该换种叫法。”

摩拉克斯说:“好。”

他的神色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平静过头了。若陀不禁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皱起眉头。

“你在想什么?”

摩拉克斯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遥望着平原上那团金色篝火,金色的光芒困在他沉金色的瞳孔里,沉默为其覆上玄石雕琢的面具,吸气,呼气,一呼一吸间,面具便长成了严丝合缝的铠甲,自发自觉地为它披坚执锐的主人推开武库大门,抽出弓箭,拔出刀枪剑戟。

“我想……”摩拉克斯缓慢地说,每多说一个字,那些藏在话语里的锋刃就更加锐利一分,“我想结束这一切。一切都是徒劳……”他转动脖颈,眺望更远一些的地方,在那里,泄洪沟渎已在人类的行动力下初具雏形,“你我都清楚,归离原的土壤已经无法再长出禾稼。我要将幸存者迁徙至西南方,在丘陵上开辟新的田地。我要将八虬钉死在海洋的最深处……还有螭,我在北方战场拖延得太久了,现在看来,牺牲总是在所难免。这场战争……”他仰望星空,目光幽深,仿佛能在那里读出由古至今的一切真理,“已经持续地太久……太久了……”

月光敬畏地逃离开,万古长明的火光自远方来,照亮他不动如玄石的神情。当摩拉克斯向世人展示出玉石般坚固的神情时,一般说来,他已做出了玉石般坚固的决定。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岩之魔神说,声音里既没有骤失亲友的悲伤,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决然,就好像他只是平静且平淡地说出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因这份平静,从他口中说出的一切皆为真实,“我要结束这场战争。”

龙王思索片刻,觉得战争固然能带来许多乐趣,不过摩拉克斯口中的结局听上去也不算太差劲——尤其是关于八虬的部分。于是他欣然道:“需要我来帮忙吗?你打算如何封印八虬?别忘了,岩石的国土之外,你我皆无权能。”

“嗯,我有一份计划。”摩拉克斯垂着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显然,这些话语已在他胸臆里徘徊成形,只等待倾泻而出的一刻,“理山叠水他们已带领璃月港的凡人迁往天遒谷,我会亲自前往八虬的巢穴。至于你,若陀,吾友,”他猛然抬头,定定看进若陀眼底,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请求你去碧水原,代替我,使你的眷属与千岩军并肩作战。在我与八虬对决时,在永久和平到来前的时刻,代替我,保护我的子民不受侵袭。”

若陀愣住了,许久,他颤巍巍划出重点:“你刚才……是不是说了‘请求’两个字。”

摩拉克斯颔首。“是的。”他柔和、轻缓地重复着,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歉意,“若陀,你是否愿意与我签订契约,在战争结束之前,代替我,保护我的子民?”

若陀龙王与摩拉克斯之间并无契约,或者说,他们的契约早已在多年前就已经完成了。千年来他都是自由的,多数时候在群山的腹心深处沉睡,偶尔化作人形,陪摩拉克斯游历尘世;或变为龙形,随岩王帝君征伐四方。一切的一切都出于他自己的兴致,换而言之,自由意志。

可现在摩拉克斯对他说出了“请求”两个字。这问题很严重,众所周知,君王从不请求,他们只会命令;或者并不命令,等待他人自行参悟他们沉默中的钧旨。但这两种状态都极少出现于摩拉克斯身上。摩拉克斯总是堂堂正正地与他人签订契约,堂堂正正地下达指令,于是所有人,所有的人与仙都信服他,敬爱他,聚集在他的麾下,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可现在摩拉克斯几乎是在逼迫他了——确实是逼迫,以私谊为筹码的逼迫仍是逼迫——若陀龙王的思维飞速运转:他究竟要做什么?他要与我签订一份怎样的契约?他在担心什么?难道我之前有过拒绝他的前科?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领悟了摩拉克斯语言中的陷阱。

他说的是,在战争结束前,在永久的和平到来之前。

待八虬与螭皆被封印后,待这片土地上的魔兽魔神们被岩王帝君镇压殆尽之后,战争真的就结束了吗?和平会永久到来吗?天理再不降下新的权柄了吗?甚至,如果掀起战争的一方,就是若陀龙王自己呢?

摩拉克斯会在意吗?过去大概是不在意的,因阳光平等无私的照耀在天地万物上,他能够理解万物自有其灵;而现在,当他决心要终结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战争与离乱之时,那双如玉石般坚定不移的金色瞳孔里便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的隐患可能。所以他要与若陀签订契约,他要若陀立誓不再伤害人类,他要扭曲自己老友的天性,他要逼迫异族的龙王与自己一起,去爱那些短寿的渺小生灵。

他甚至为此深感歉疚。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啊。歉疚。

若陀龙王一时想放声大笑;一时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不必抱歉,因他要做到的,他总会替他达成;一时间又想要化为龙形腾飞上天,如撕裂布帛般撕开大地的脉络——他确实是有这个能力的,只要他不在意过程和结局。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甚至没有说出一句话——就只是坐在原地,与摩拉克斯一起沉默望向凡人的燔瘗。火光照进他眼底,在他胸腔里燃起另一簇火种,烧得他骨血生疼。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壳而出了——闭嘴,他对自己恶狠狠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直至那团火焰归于寂灭,直至他感觉四肢百骸都被烧成了飞灰,只余下一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才终于开口:“可以。我与你签订契约。”

摩拉克斯尚未回应,他补充道:“作为交换,给我悬黎。”

“悬黎?”摩拉克斯难得迷惑了一次,甚至惊讶到微微瞪大双眼,显然,这与他预想中的契约代价相去甚远,“为什么……?”

“因为纳贝里斯给过我一个预言。”他一瞬不眨地盯着摩拉克斯,不放过对方脸上每一丝表情变化,“你要听吗?”

纳贝里斯,记忆之魔神,文字之神,预言女神,占卜主,巫祝的保护者,以及,摩拉克斯曾经的亲密盟友,结绿剑未曾认主的主人。后来摩拉克斯杀死她,封印了她言即真实的权柄。而在此之前,若陀龙王与她脾性相合,关系尚可。

摩拉克斯久久不发一言。火光照在他坚硬如石的神情上,形成新一副镀金的面具。

“纳贝……里斯……”他的声音低而又低,近似痛苦,近乎呢喃,“是这个名字吗?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一弹指,刹那间,那转瞬即逝的低语就被冥冥中的某种力量抹去了,没留下任何痕迹。摩拉克斯站起身,眼神恢复清明,显然忘记询问若陀龙王索要悬黎的原因。他张开左手,自掌心中抽出一把翠绿的玉弓,一丝不苟地递至若陀面前,作为契约的订立。

一时间若陀龙王又想发笑。这次他笑出声来。为嘲笑自己的先知,或自己的无知,又或许二者皆有之。

“从前,我和归终,我们讨论过,”笑声中,他一边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说着,一边接过悬黎弓,将它化作一枚玉玦,藏于颌下,“我们都猜错了。她死得其所。”

摩拉克斯显然无法理解这段话的真实含义,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若陀一摆手,止住了他尚未出口和将要出口的话语。

他最后看了摩拉克斯一眼。深深地。

摩拉克斯在他心里点燃了一把火,这火焰迟早再度迸发,要么焚尽这个世界,要么焚尽他自己。

而在此之前,他心甘情愿。他死得其所。

他一跃而起,化为遮天蔽日的巨龙,向北方飞去。


注:标题出自汉昭明镜常用铭文,“见日之光,天下大阳,千秋万岁,长毋相忘”


TBC


应该不会很长

希望能在1.5之前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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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踏杨花过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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